2024年09月20日,星期五

游天堂寨

发布日期:2008-10-22 浏览次数:132

作者:野风猎猎

  巍巍大别山逶迤千里横卧中原,然而大别山主峰,堪称中原第一峰的天堂寨,却似乎算不上是闻名遐迩的名胜。为此我本有些疑惑,但又想,神洲万里名山佳水多如散落的珠玑,遂有所释然了。既无赫赫名气,游人便少,而天堂寨竟也甘于寂寞,矗立鄂东一隅,自得一份宁静。我想这样倒好,那幽险的青山、古朴的野径、清澈的泉流,不正好少了许多喧闹,从而避免了俗气的沾染么?
  坐在进山的车上正这么想着,不经意间透过车窗猛地就看见一座大山横在眼前。哦!好大的气势。远远望去雄奇兀立直逼天穹,显得傲气十足。傻傻地望着,路程尚远却早已心驰神往了。俗话说“望山跑死马”,车行了许久,居然象原地未动。而且这路也实在坎坷,让人饱受颠簸之苦。待车行至山脚,直觉肚肠早被倒置,回眸望去,红日也已西斜。
  古人多借山水以抒怀,此地亦然。宋代王安石曾“沿崖涉涧三十里”一路艰辛地来到这里,面对着天堂险峰银瀑,写下了那首《古风游天堂寨》。在中国传统的哲学观中,山水断然是不能独立存在的。倘若失掉人文因素的滋养润泽,再绝妙的风景都将缺乏一种厚度,其审美价值便会大打折扣。很好,这里终究来了个王安石。当然前有古人后亦有来者(据《史记》载大禹、秦始皇均曾至此),但这已足够说明问题。王安石是大政治家,而从文化意义上来说更重要的他同时也是文人,尽管他的那首诗中牵缠着政治家所特有的情绪,但在我们看来也无甚妨碍。文人多情,当一个个亮丽风雅的身影投射到峰峦叠翠、溪涧草木之中,山水便不再显得蛮野和单调。
  据明嘉靖《罗田县志》载“因山势崇隆,虽晴日飞空,云亦连续不绝”,故天堂寨古时也称多云山。银帐从来羡石崇,云雾多聚皆因山峰高峻。这天堂寨海拔1729米且至今尚未真正开发,山路难行,非亲临者实难想象。
  来到这儿的第二天,我们起了个大早。上山时租了辆机动小三轮,沿着崎岖的山路颠簸了好一阵。可随着山势陡峭行不多久车便用不上了,只得弃车步行。转过几个山弯,一座古朴的石桥印入眼帘。桥下卵石错落、溪水潺潺,顿觉野趣横生。踱过石桥不久竟发觉这条象样点的山路已抵达尽头。摸着脑袋茫然四顾,周围峭壁迎头,古木森森,一下子便发起急来,莫非真是迷路了?复又抬头细看,发现一个高坡上,树木掩映间露出几间小瓦房。如此高远之地也有人家?若能在此处安家真是请去当神仙也不干。来不及多想,匆匆寻了去。
  一脸朴实的山民很是好客,我们被请入屋中小坐。主人姓方,其子愿给我们当向导。小方小我两岁,老实而随和,于是随他出门绕屋后,觅一条小径沿着山谷向高登去。
  一路攀高越涧,虽说难免登高之苦,但这里的自然风光实在不俗,可谓举目皆佳景。沿途松竹迎面;身侧溪流淙淙,蜿蜒而去,藏露于巨石碎砾之中;仰首峰峦灵秀险奇;俯首沟壑幽深;山林间偶尔几声山雀银铃般的啁啾,令人悦耳清神、尘烦尽褪。
  路在延伸,视角在变,我们尽情领略着山水的峻美与静谧。不得不说这分静谧实属难得,因为这里过去并无今天这般宁静,天堂寨自古本是兵家必争之地。山水有山水的章法,兵家有兵家的道理,“内可固鄂,外可图皖”的战略地位,决定了天堂寨必须得面对兵慌马乱。是的,现在我们触及到了个似乎与风景无关的沉重的话题——战争。
  有人说人类的发展史浓缩了看就是一部战争史。中国的历史悠久而且苍桑,在这片古老的疆土上演绎过太多的分争。或许今天我们站在任何一方土地上回望历史,见到的除了陶瓷、经典、美女,忽然还会有那么一片刀光血影直愣愣地刺入眼中。在历史的车轮往往是靠战争的能量来推动的前提下,山水本已没有选择。刀与剑的碰撞绝没有王安石的诗文温柔,因而当兵刃与炮火的声响沉寂之后,如今我们仰望着的众多山峦,秀美中又大多透着豪情与悲壮。我们书案上的《汉语辞典》中,那个象形的“山”字,也许简约得有点抽象。但我们应当明白,撑起一座雄伟的山梁仅靠一堆蛮硬的凸起的石头是远远不够的,这里还需要一抹儒雅和一笔强悍,来联成一组坚实而丰满的对应。或许造字的祖先远比我们敏感,当他们面对着亘古的山岭然后低头用树枝在地上比划时,分明已嗅到了多年之后的墨香与烽烟的焦灼……
  公元前570年楚子重伐吴,克鸠兹,曾至于此。
  南宋末年,文天祥抗元,派同榜进士程纶入大别山组织西义军。多云山义民傅高率众响应,于1277年在多云山建天堂寨,后兵败溃散。
  元末,罗田多云乡上五堡(今天堂九资河)人徐寿辉,聚众数万,揭竿而起,北应韩山童进行反元起义,并于1351年重建天堂寨。后拥兵百万,于浠水建都,国号“天完”(取灭大元之意)。其声势浩大,纵横大江南北,席卷东南数省,震撼大半个中国,致使元朝的封建统治危如垒卵。“革命尚未成功,同志还需努力”这句话在今天大概是所有的中国人从小就耳熟能详的,可历来的农民起义在火爆一时之后,又多数以一个荒唐、悲哀的结局草草收场。当胜利的曙光将要升起之际,徐寿辉却被人杀害了。弑君夺权者并非仇敌,而是跟随徐征战多年的部下陈友谅。对于陈友谅我不想发表什么评议,江山尚未平定,他还要忙着与另一位佃农出身的义军首领展开拼杀,最终也死于对手的手中。庐山锦绣谷中还有处传说陈友谅被追杀逼急跳崖的景点,故事与传奇自然还很多,就不扯远了。不过由此倒是引伸出了一个有趣的话题:若无徐寿辉做铺垫,历史上会不会堂堂皇皇地出现那个朱姓王朝呢?
  至清代,天堂寨鏖战亦多,不再例述。值得一提的是,进入现代,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部队及高级将领,也将天堂寨一带作为一个重要的革命战争的舞台。最有影响的是1947年刘邓大军,千里跃进大别山建立革命政权,1948年刘邓总部转入九资河,从而拉开了战略进攻的序幕。
  或许静穆的天堂寨在烽烟中已等待得太久太久,当一切的苦难与争斗都该结束的时候,总得有几位人物出来承担这个使命。终于刘伯承、邓小平来了,他们还给了天堂寨等待千年的和平与宁静。当所有敬重的眼光齐齐望去,却发现他们不是爱山惜水,苦苦沉吟的文人,而是气宇轩昂、戎装一身的将军。烽烟起于军人,终又熄于军人,这本身就蕴含着深刻的哲理。记得乘车进山时,沿途从那些老屋斑驳的墙上,仍可依稀见到多年前写的诸如“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”之类的标语。诚然,那些土砖白灰的老墙上所刻画的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感激的情愫。
  大约是历史的巧合吧,说来这天堂寨可称是旌旗猎猎、义师多聚之地。我本荆楚之后生,想想倒也觉得蛮神气的。边爬着山,边东一段西一段不成章节地思忖着,脚下磕磕绊绊的,心中渐渐生出许多对历史细节的好奇,于是问前面的向导。然而向导毕竟年轻,问了几句,答曰不祥,便低头不再问。是啊!最好还是不要紧紧追问个不休了,在尘世中我们的耳畔已充塞着太多的喧嚣,难得跑来这山中寻觅一片清静,又何苦偏要找来一些系结历史当中复杂的绳索,来缠绕本就疲惫的神经呢?一切都已过去,一切都已退得很远,此刻,就暂且将历史那泛黄的长卷掸掸烟尘,轻轻搁置一旁吧。于是抬起头来,放开手脚与同伴打着笑语“轻装”前时了。
  不知走了几个小时,回头看看早已是一览众山小,然而听向导说主峰还远着呢。咬着牙登上了一个地势平缓开阔的山脊,这陡陡的山让人铆着劲儿爬了半晌,现在总算肯腾出一块平坦的地方叫人放松放松。正想长长舒口气,又不由惊诧地睁大了双眼。莫非是闯进了春天江南的花苑?!眼前这山脊上竟满满地盛开着各种山花,姹紫嫣红地铺展开去,密密匝匝,如锦如织,绚丽的色彩照得满眼灿烂,叫人微感晕厥。此地海拔早在千米以上,湿润而微寒,当下虽已是初秋时节,可这儿却宛若春天一般。我想正是这里特有的气候造就了如此世外花国吧。满山的花开得可真够热烈的,红、黄、紫、蓝、白……随便数数,居然有十多种颜色。惊喜地看看,忽觉心跳快快的,嗓子堵堵的,想说些什么赞美的话。张了张嘴,竟呆呆地想不出一个适宜的词句,又不甘心,便高举双臂大声喊了声:“拥抱大自然!”同伴也仿效,于是我们耳边响起自幽深的山谷里传来的,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喊,静了片刻,又是一阵开怀的笑声。
  路忽然消失了,四周只剩下无边的空旷。身前有一块不大起眼的石碑孤清地立着,碑上有字,走上前仔细一看,上书“大别山主峰”,顿时才醒过神来,我们已登上了主峰天堂顶。除了我们峰顶再无他人,偶尔有几阵山风裹着雾气吹在身上,觉得冷冷的。我轻轻抚摸着沁凉而粗糙的碑身,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。碑角有缺,碑文亦谈不上书法,笔划生硬拙涩,实难与他处名家摹刻相比。堂堂大别山主峰竟以如此陋碑做为印鉴?可叹,何以薄此雄峰!垂首良久,始侧过脸来。极目远眺,但见山和云在脚下,山和云亦在天边,严严整整、层层叠叠。这边云依着山,那边山揽着云,虚实变幻里,浓淡相宜,一动一静中,刚柔互济。我想人生之大幸,莫过于登临极顶一睹旷远如斯、壮丽如斯的景致了。
  我盘腿坐下,在这高高的地方,静默地注视着远方。大家都缄口不语,呼吸都变得极奇舒缓。终于又象想起了什么,又一时想不太清晰,就象身边的云,倏浓倏淡。有太多匆忙与慌乱的脚步已从这里走远,有太多身着青衿或征袍的背影已愈显模糊,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悄悄归拢来,神奇般地简化成了一个最纯的字——静。最好还是不要发表什么议论和赞叹了,此刻任何一种哪怕是最轻微的人为的声响都成了杂音。面对着群山与流云,面对着天和地,我们唯一要做的便是——以一个安宁的姿态,认真地去倾听。
  ……
  恍惚间,一种无比纯净的东西,开始穿越肌肤,向着生命的最深处,悄无声息地渗透……渗透……